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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充+欧阳】认同

现充/欧神友情向。

两个人从互相看不顺眼的陌生人逐渐成为一生的朋友的故事。


(1)

其实欧阳一进学校的时候高考成绩是四个人里最高的。四川身为高考大省,一本录取率却是全国倒数第一,所以每一个被录取到计算机学院的四川同学都顶着远高于本地同学高考分数的傲人成绩。大学一年级上半学期还好,每天勤勤恳恳地跑图书馆上自习,绩点快要拿满。可是到了大一下半学期就暴露了本性——一开始是有规律地每周翘一节《近现代史纲要》,接着似乎是尝到了翘课的甜头,但凡是上课人数超过100人的大课,他都翘。因为也知道全班一两百号人,任课教授也不好点名——一个小时的课,光点名就能点20分钟,还完不完得成教学计划了?

但到底是底子好人又机灵,虽然平均分到不了90分,但每门课70+低空飘过还是可以的。毕竟计算机系的基础课以数学课居多。数学嘛,你懂的,但凡能考上他们学校的外地同学数学功底都不差,18年应试教育早就培养出了他们自学数学的能力。考前一个星期找同学借来笔记突击一下,然后把历年模拟考卷都做一遍,80分以上还是轻而易举的。

开始现充是很鄙视欧阳这号人的。在他从小到大被家庭灌输的价值观里,好好学习、积极参加学校的社团活动才是王道。像欧阳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足不出户还要总要别人带饭,出去上课从来也不注意形象,头发乱得像顶个鸟窝的主,他是不准备过分深交的。当然欧阳也看不惯现充——这货的生活死板到乏味,就连每天玩游戏的时间都给自己规定了时间——一个半小时。就算是打得再high,一个半小时之后保准准时退掉游戏。这是他欧阳完全不能容忍的,他可是为了一局游戏可以翘掉一节专业课的人。除此之外此人洁癖到令人发指,每天都要坚持洗澡至少一次,支使室友高锰酸钾拖地,押着主席倒垃圾。欧阳每次远远地看到他,都能感觉到从他的方向飘出一股消毒水味道来。

一直以来他对于现充敬而远之——找人带饭宁可找主席也不找现充,因为他觉得自己和现充八字不合,也没什么可说的。现充这人也有意思,你不找他,他绝不会主动找你,除非是你的座位或者床上垃圾多得有碍观瞻了,他会提醒你及时清理。其他时候,他做他的现充,欧阳做自己的欧神。

大一大二那两学年,现充和伟哥的成绩同时问鼎了全系。虽然伟哥学分绩更高,但明显现充的努力程度更胜一筹——他除去参加社团,还开始背红宝书了。一两万单词的红宝书到了大二下学期期中的时候已经被他刷完一遍,因为欧阳看到现充的插在红宝书里的书签从A到G,从H到V,最后停留在了字母Z开头的地方。

现充是从不在宿舍打电话的。一般在寝室里有人的时候,如果接了家里的电话,他都会到宿舍外面的走廊上去聊天。那天下午欧阳因为前一天玩游戏到后半夜,实在提不起精神上课,就提前溜回宿舍蒙头大睡。下课后回到宿舍的现充没有发现他在宿舍睡觉,于是就地接了电话。

“喂,妈。”

欧阳被现充的声音吵醒,带着一股起床气正想爆粗口。但是想想自己下午四点钟不允许别人在寝室说话也有点理亏,更何况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迷之高冷气息的现充自己也不熟,曾经还因为宿舍卫生的事情吵过一架,十分尴尬。不想再得罪,于是就没支声。

“嗯嗯,我知道。刚出来的几门课的成绩都是系里前5。GRE也刷得差不多了。红宝刷完再刷《要你命三千》,然后做真题。我计划10月份的时候先考一次,看看成绩。系里的计算视觉的实验室也在跟着老师做东西。实习的事情我也在考虑。”

欧阳听到一半觉得自己想打人。这人是在故意炫耀吗!每天手机收到无数慕名而来的小姐姐的微信也就罢了,这人还学习好。学分绩前几也就罢了,还在本系最好的实验室里给教授卖苦力。给教授卖苦力也就罢了,现在才大二就开始考虑大三暑假的实习了。想想自己成天宅在宿舍醉生梦死,玩完网游刷手游,前两天还厚着脸皮找家里要钱入了NS,就觉得这种人的存在,简直是对自己人生的挑衅……

“实习还是大三暑假吧,主要是社团活动……不,不,社团活动我不想退出,我知道对申请出国没什么用,但是我很喜欢我们社团,也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自己高考没考好,所以在这个学校要想申请到名校必须成绩要特别出众。我知道……但是……和社团里的人一起穿上演出服排练的时候就会什么都忘了。”

“可是……”

“好吧……我知道了……那就不参与演出了。确实有点占用时间,会影响成绩……那行,您说的对。嗯嗯我会多吃蔬菜水果的,您也注意身体。再见。”

电话里响起了忙音,然后他听见现充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朝他的方向,不,朝着窗户的方向走来。在窗前站住了脚,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刺眼的阳光让欧阳有些不自在,但他不能出声,否则刚才偷听现充电话的事情就全都暴露了。谁知道现充在窗边沉默地凝视了一会窗外的街景以后,突然把窗户打开。

一月初北方干冷的寒气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向欧阳袭来。尽管欧阳习惯了四川冬天的湿冷,却还是无法接受北方严冬时节的低温。加之房内暖气开的充足,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难免被现充开窗灌进来的冷气冻得浑身上下哆嗦起来。

“妈的冷死了。你没发现上面还有个人吗。关窗关窗。”

现充听到欧阳这一句抱怨也吓了一跳,抬头发现上铺还躺着一个大活人,感到分外尴尬。他一边关上窗户,一边说着:“不好意思……”然后又仿佛想起什么一般:“刚才我和家里的聊天,你听到了?”

被这么一问,欧阳也尴尬了:“没、没怎么听。就不小心听见一点点。哈哈哈……”

他越是以笑声缓解尴尬,现场的气氛就越尴尬。于是他又立马补充说:“其实我懂的,你家长肯定特别要求你上进吧。我爸妈也是。不过我可能脸皮比较厚,所以就没脸没皮的,考试只求过就行。否则太压抑了。”

他盘算着以现充孤高冷艳的个性,大概会不理他直接忙自己的。但现充却说:“可是如果你的父母失望了该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为了取悦父母而活啊。我只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就行吧?我也想清楚了,我这辈子只要能有游戏玩就够,学业嘛,大学能够正常毕业,能有一份工作的工资支撑我买游戏就行。”

“……感觉你这种追求在三次元是存活不下去的。”

“你别瞧我现在这幅德行,其实父母还是经常在电话里督促着我学习的。他们之所以让我来北京读书,就是盘算着让我毕业以后在北京留下来。可我不想留在北京啊。这边的气候我不适应,秋天一干燥起来我偶尔会流鼻血。饮食习惯甚至午睡习惯都和四川不同。我何必为了留在北京取悦父母而苦了自己。再说了,成都又不是没有漫展,又不是没有漂亮的小姐姐了。”

“我做不到你这样。但我挺羡慕你的。”现充老实承认。

“羡慕我?”欧阳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一个有着无数漂亮小姐姐仰慕、成绩优异、家缠万贯的人生赢家说他羡慕自己?

“嗯……我没有勇气违逆父母的想法。说句可能会得罪你的话,我无法想象自己过着得过且过的人生。”

“……所以一个人生赢家是在嘲笑我这个得过且过的人咯?”欧阳立刻不舒服了。

“不,不是,你别这么想。我只是在想,在众人都挤破头打算往前冲的时候,你却逆着人流悄然离去。这也是一种勇气啊。”

“这哪里是勇气啊……这分明只需要足够的懒惰就够了。”欧阳翻了个身,一边,说:“我困了。再睡一会。”

现充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说要睡觉,欧阳却失眠了。他反复咀嚼着现充的话,突然感觉到了那个人对于自己的束缚——按照父母的期望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人生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了父母的期望舍弃自我的一切,包括人格。他原本想要嗤笑现充这样的人生,因为自己和他一样,在大学之初本也有选择权利的。可是即便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以他的性格,大概也还是会选择每天关注新发行的掌机游戏,把家里给的钱拿来买抱枕手办以及海报吧。因为另一条路,太清苦了。

你看那人手里有着n倍于他的生活费,却依然把大部分的时间消费在了图书馆、实验室、社团活动之上,毫无乐趣可言。而支撑着他走在这条路上的信念,竟然是父母的期望。

实在是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无趣了,但也太令人肃然起敬了。

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本他和现充的人生是一样的。可是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他选择了逃避,而现充选择了承担,隐忍下一切的承担。现充仰慕他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洒洒脱脱不计后果地享受人生,而他竟也敬重起现充选择隐忍起自己的爱好,把父母的期望放在第一位的人生了。

而这隐隐的相互认同,也许就是友情的开始。

(2) 

那日主席和现充又不出意外地发生了口角——当然是因为宿舍卫生的问题。恰好和事佬伟哥不在,于是战火就一直没停下来:主席最初表示如果现充洁癖严重就该搬出去,他主席自己弄脏自己的桌子、床以及自己书桌附近的地板,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用不着现充像个娘们一样管三管四。现充不冷不淡的回应:“你垃圾桶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盒饭的馊掉的味道飘到我这里来,觉得恶心。还有麻烦你有空洗个澡吧,晚上的脚臭味熏得人无法呼吸。”让主席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欧阳记得当时主席说了一番话,主席回敬这番话之后现充的表情让欧阳终身难忘:现充怔怔地站在原地,竟然连续半分钟无所适从。欧阳觉得自己头一次从现充的脸上读出了和平常不同的丰富表情,他无法解读现充的表情,因为那表情似是尴尬,又似乎是在煎熬,可是隐约之间又能读出寂寞……

主席当时说的话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洗澡打扫卫生像什么样子,那都是女人该干的事。倒是你重度洁癖每天恨不得洗三遍澡才不像一个正常男人。你该不会是性取向不正常吧?”

欧阳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于是跳了出来替现充说道:“哎哎哎,吵架归吵架,攻击别人性取向算什么事情啊?”

主席也觉得自己毫无根据的人身攻击实在有失身份,于是说了一句:“反正我这就这样,你要是嫌看不过去你打扫。”草草收场。然后转身坐在了椅子上,打开电脑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见现充还在原地愣着,欧阳跳下床来,拍了一下现充的脸:“傻啦?”现充才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和欧阳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小声回应了一句“没”。

欧阳记得从那天起,现充开始主动和自己说话了。第一次是主席吵架完没多久离开后,现充突然走到他的床前,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是第二天中午他收到了现充发来的微信,提醒他下午的计算机组成原理要交作业。在他厚着脸皮回复现充:“大家好兄弟,你作业写了拍下来发我一份吧”之后,现充那印刷体一般整洁的作业的照片的缩略图就出现在了他和现充微信的对话框中。现充补充道:“主观题别抄我的,答案完全一样会被发现”,他大剌剌地回复“你放心。”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现充冷清自持表象下是个很温和的人,也爱开玩笑。笑起来的样子比冰着一张脸更好看。可惜系里系外的小姐姐都没有机会见到他笑的样子。为此欧阳甚至有些得意,觉得能看到现充难道一见的开怀的样子的自己赚到了。在他们关系更好的时候,现充会允许欧阳借用自己的平板玩——当然只要用完及时用酒精消毒就行。在用平板玩游戏的时候难免会收到其他同学发给现充的QQ——大多是倾心于他的女生的。每每这时,现充都会授意欧阳帮自己拒绝掉那些女生的邀请。

欧阳时常问他为什么不像伟哥那样对女生的请求说话委婉一点。现充就眉毛一皱,说,这样对那些自己不喜欢的女生温柔,实则是最大的伤害。对自己不喜欢却喜欢自己的人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及时掐断她们的幻想。欧阳听得似懂非懂,却忽然学起现充平时揶揄自己的样子,幽幽地说:“你这样在三次元是找不到女朋友的。”但和自己的反应不同的是,现充对这句话从不发表任何评论和反驳。

然而这样也不是没有招致过怨恨。欧阳记得有一次伟哥在宿舍接了短信就下楼去了,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盒包装精致的泡芙。主席一边哼哼着“又是准备送妹子的礼物吧?张伟这把妹技术真没得说”,一边整理学生会文案。结果伟哥笑着挠头:“哪啊,这是人家女生带给老高的。老高他死活说不要。那妹子就买通了他的室友我,把东西带上来。”

结果现充看也不看地说:“这个我不能要,伟哥你退回去吧。”

伟哥说:“哎呀人家妹子难得的心意,你就收下吧。退回去多伤人啊。”

见现充不说话,伟哥把泡芙塞给现充,就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欧阳以为这件事就此息事宁人,谁知这只是事情的开始。

那个女生见通过伟哥送礼物给现充的方法奏效,于是频繁地通过伟哥给现充带各种礼物。每次收到礼物现充都会回复“不要再送了。”,可是毫不奏效。欧阳眼见现充书桌的一角逐渐堆起了一座小山,却不见现充使用那些礼物。

那个学期现充选的课非常多,大多又都是课业压力很大的专业核心课。所以几乎抽不出时间来忙别的事情。更别提单独约见那个女生把礼物退回去了。但当女生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为期三周之久以后,现充觉得是时候打包把礼物归还回去了。于是就约了那个女生单独出来。

女孩子以为自己的坚持终于打动了自己心仪的男生,于是精心打扮自己一番,满心欢喜地赴约。但收到现充归还的攒了几个星期的礼物之后,脸色就变了。大约是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女生当场就哭了出来。这一哭现充也慌了,拼命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之前太忙抽不出时间把礼物退回来,于是攒了一堆,今天打算一起归还。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不知何时,“现充惹哭喜欢他的女生”的传闻传遍了那女生所在的精仪系。连一向足不出户的欧阳都在知识产权选修课和现充一起交论文的当天听到从在他们身后的座位上传来的同学指指点点的声音:“这就是之前我跟你们说的那个计算机学院的高富帅……听说之前刘学妹没向他表白之前和她各种暧昧,让刘学妹误以为他喜欢她。结果最后却把她拒绝了。你说过不过分?”“啧啧啧,现在渣男真是到处都是。”“听说不止渣,而且特别傲慢。他们计算机学院有个女生直接给他发微信约他出去吃饭,他回都不回。”

大约是翘课了太多次,那群女生根本不认识欧阳这号人,也不知道他和现充的关系,所以才在欧阳面前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现充。

那时现充正在讲台边和老师讨论作业相关事宜,几个长舌的学生抓住了现充听不见的机会,背后传播现充的流言蜚语。欧阳见了实在看不惯,劈头就冲八卦的几个女生吼一句“你们瞎说什么啊,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那群女生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这一吼不要紧,连带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目光一集中,他的社恐症就要发作。浑身上下被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视线淹没之时,突然感觉有一股宁谧而有力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视线对上去才发现是讨论作业回来的现充,顿时觉得内心平静了下来。

那天下课回教室的路上现充问他突然在上课前炸毛了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有些愤懑地回答道:“还不是那些人背地里中伤你。”

现充倒是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啊,那个啊,早就意料到了。”

欧阳听了既难以置信又心疼:“喂喂,人家都这么说你了,你不生气吗?”

结果现充笑着说:“因为有你在啊。”

欧阳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品味不出个中滋味,正欲质疑,现充的解释就来了:“因为你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把我想要去做,却又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而受到禁锢的事情都做了。被别人这样非议我很生气,可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不能冲动。但是情绪是流淌的。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的你替我向他们爆发了,其实我……特别高兴。”

在大家眼里他是几乎不来上课,一到考试就抱佛脚,一到交作业就需要抱大腿,一到吃饭就靠人带饭,浪费家里的钱买毫无用处的手办,社交能力低下的阿宅。可是现充这番话让他觉得自己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兄弟。他有时候也心疼现充——看上去无所不有,其实却被生活禁锢得窒息到一无所有。每到这时他的勇气就不知为何一涌而出,总想着得替这个看似高冷,实则温柔的人撑一下场面。

现充又说:“而且没有人能够同时被所有人喜欢。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一个贴着‘高富帅’标签的公子。我心里清楚自己的性格并不好,所以女生的接近多半是为了这具光鲜的皮囊,再或者是因为我的家境,以及在我面前似乎铺设好的完美未来。而男生的想法我也懂,多数人只是泛泛之交,少数是心怀妒意但又觉得没必要声张。所以我不在意大多数人的评价,因为他们也只是评价了他们所看到的表面的我。我所在意的,是了解真实的我之后的人的评价,如果有人看到我的平静并不是因为内心的强大,也绝不是出于家境的殷实,是出于我对于现实的妥协。如果他们得知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空壳,却还愿意理解诶我、肯定我。那么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说完现充看向欧阳。欧阳知道现充指的是自己,心情又复杂起来:“你也不是没有梦想的空壳。你只是……我不知道当不当讲,但我觉得还是说出来的好,我总觉得你其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你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反抗自己父母也是,实现自己的梦想,走自己想要走的人生道路也是……”

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身边的现充停下了脚步,于是他也跟着停了下来,说道:“我是觉得吧,人生就该不留遗憾地活着。否则多年之后回过头来,光想着自己为了别人而活,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那不是很悲哀么?”

听了他的话,现充喃喃地说:“所以我应该再坚持一下自己所希冀的事情么?我应该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变成父母想要的那种人么?”

欧阳说:“是啊。”

欧阳清楚地记得,从那天开始,现充开始改变。现充反抗了父母,决定继续留在剧社,虽然不参加演出了,但仍然打算做后期技术支持。现充也从一个凡事事不关己的人,变成了一个愿意真心维护他这个死宅的人了:主席嘲笑欧阳打游戏不务正业,现充抢白“我觉得挺好”;剧社众人误解欧阳的社恐症,现充替他解释。后来,一向漠不关心舍友生活的现充第一次掏钱给全宿舍买了肯德基全家桶。现充会开始和他开玩笑,故意欺负他,然后等着他叫自己爸爸。现充会开始玩手游,而且渐渐地变成了比他还要沉迷《阴阳师》的重氪巨佬。除了他这个朋友之外,现充也逐渐和其他人开始有了稍微交心的交往——虽然对约他出去的女生依然是一律回绝。

(3) 

就室友而言,现充一开始对欧阳这人的好感度并不高,究其原因,大概坏印象来源于大学一年级第一个学期期中考试过后欧阳买的那张小桌子。自从小桌子被支在床上以后,欧阳便长在了床上。其实长在床上打游戏并不有碍观瞻,问题在于从此以后宿舍上空长期飘着各种各样零食的味道。欧阳喜辣,因此零食里少不了对于现充来说充满刺激性的食物:冒菜、抄手、兔脑壳。每一次现充看到伟哥帮欧阳带过来的零食都不免一阵反胃——又是飘着红油散发着花椒味道的东西。

当然,现充也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他决定先以行动暗示欧阳自己对他的不满,于是从学校超市里买了一打口罩回来。每逢回宿舍先开窗通风,待气味散去之后,开始四处喷洒花露水企图掩盖住空气中的辛辣味道。然而欧阳潜心游戏,对此毫无察觉。每逢见到现充回宿舍带着口罩通风,总是没心没肺地来一句:“老高,见你戴口罩有一段时间了,感冒还没好啊?”或者关切的“北京这空气污染是严重,你是不是染上鼻炎了。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

这可把现充气得不轻——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窍!但现充想了想也就忍了,谁让欧阳长了一张让他喜欢的脸呢。但积怨久了总是要爆发的,大一下学期某天现充线性代数小测验做错了一道题,心情正糟。回到宿舍就被铺面而来的火锅底料味道呛得呼吸困难。定眼一看,欧阳的桌子上架起的电炉子和小火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他随手就拿起手机拨打给了宿舍管理员。然后在欧阳回来之前,及时赶到的宿舍管理员把电炉子以及小火锅同时取缔了。还顺手在欧阳的桌上留了个小纸条——在宿舍使用违章电器,罚款200元。

欧阳哼着歌回来的时候端了一篮子刚洗干净的茼蒿。看到自己的电炉子和小火炉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罚款单,品尝美食的心情顿时全无。他气得一句“锤子”(注1)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就看到正在四处喷洒花露水的现充扭过头来。接着只见高富帅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在宿舍煮火锅的事情我报告学校了。”

欧阳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只记得那一瞬间自己直接把手里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摔,挥着拳头就朝现充漂亮的脸蛋上来了一拳——你开开心心地买了新火锅新炉子准备饱餐一顿,突然你一个熟人跟你说他害得你不仅没的吃了还要倒贴两百块钱,你不生气到想揍他?

后来这件事就成了脍炙人口的现充欧神之战——伟哥记得自己回宿舍的时候房间里七零八落,一地茼蒿不说,现充头一次头发散乱一脸鼻血,欧阳脸上三处淤青——鉴于欧阳本来发型就散乱,所以有没有因为打架而变得更乱就不得而知了。

伟哥送他俩去医院的路上欧阳还企图揍现充,但是被伟哥挡下了,于是挂了彩的伟哥也跟着他俩一起进了医院。——这据说是他们寝室发生的最惨的一次集体进医院事件。但是用唯一一个因为学生会有事而不在现场的主席的话讲就是——“一群傻逼,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事之后欧阳和现充同时受到学校批评——辅导员组织了一次三方会谈,要求两个人彼此解释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现充只好坦白:“我无法忍受他天天在宿舍吃辛辣食品,每天回宿舍都感觉乌烟瘴气的,提醒了他好多次,他屡教不改。所以后来气急了才举报他在宿舍煮火锅的。”

欧阳反驳:“你什么时候提醒过我了?”

现充说:“我天天回宿舍带口罩,开窗通风,喷花露水你还没看出来吗?如果不是你总是在寝室里吃辣的,我肯定会包庇你使用违章电器的啊……”

辅导员不乐意了:“高同学你看看你,说这种话就不对了啊。首先欧阳在宿舍使用违章电器这件事怎么能包庇呢?违章电器多危险啊,学校严令禁止。前年有个女生宿舍用大功率的电热毯起火差点出人命你们知不知道?所以高同学这次及时举报做得对。但是,人不能太娇气,集体生活需要学会对室友包容,有不满要及时和室友沟通。”

现充:“……是。”

辅导员:“高同学,你看你挺好的一个苗子,学习又认真,社团还干的好。怎么能随便还手其他同学的挑衅呢?这件事闹大了是可以在系里通报批评的。但我先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辅导员又说:“欧阳同学,首先你在宿舍使用违章电器就是不对的。主动打人就更不对了。你回去写个检查。下周一交给我。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欧阳说:“认识到了。”

辅导员说:“认识到就好,你的事情我也不报到系里了。”

欧阳说:“谢谢辅导员。”

辅导员说:“但是我要求你们俩明天再去医院检查一下,开出校医院检查证明交给我。我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打架留下什么伤。”

现充记得自己那时十分不情愿,但却无奈那是辅导员提出的要求,自己必须履行。却殊不知此后求学生涯的几年里,每每和欧阳回忆起当时,两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多年以后同学聚会上,每次被人问及这个话题,他总会笑着用“不打不相识”蒙混过去。但他心里明白那次去医院才是他开始注意和了解欧阳的起点。

果不其然第二天在校医院遇到了欧阳,毕竟同一天看一样类型的伤病,加之校医院本身不大,遇上自己的室友再正常不过。现充打定主意不理欧阳,结果倒是欧阳主动来找他了。挂号之后欧阳坐立不安,等到现充看完伤口出来正准备取药之时,欧阳犹豫了一下凑上前去对他说:“老高,要不一会儿你…那个…陪我进去一起看病?”

现充第一反应是“这又是什么展开?”第二反应是“这么主动的邀请莫非他其实和我一样是弯的?”第三反应是“等等他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弯的了?”

结果欧阳小声说:“我有社恐症,没办法单独跟女性说话……你陪我一起见医生好不好?回去我请你吃烧烤”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钱包,“啊不,请你吃食堂行吗?”

现充平静地回答:“学校南门外面有一家自助,我一直想去尝尝。”

欧阳一咬牙:“行,自助就自助。”心想自己下个月打算入手的《BloodBorne》恐怕要再等上一个月了,但转念一想反正下个月也还没放假回家,摸不到家里积灰已久的ps4,等一下就等一下吧。

欧阳虽然心里满是积怨,现充的内心深处却湿湿咸咸的。现充头一次发现欧阳和自己一样,在看似毫无伤痕的外在之下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明明开学第一天就叫嚣着自己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如同新垣结衣一样可爱的小姐姐,可是却身患社交恐惧症。在人们眼中他是一个情商低、宅、没有存在感、和女生相处的时候从来不会顾及女生的感受的人,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的苦衷——因为缺乏正常的社交能力,而只能将自己封闭在二次元世界中。这个世界剥夺走了他的东西和这个世界剥夺走了现充自己的东西如出一辙,他和他一样,都因为内心深处的顽疾而在误解中生存。

直到看完伤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现充还沉浸于对于欧阳社恐症的同情之中。但想到能和这个或许能理解自己的欧阳一起去吃一次自助,心里不知怎的有一股隐隐地开心。他正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和欧阳商量出去吃自助的事宜,突然感觉身边的欧阳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自己。扭过头去发现欧阳递上来一张红色的毛爷爷,于是下意识地接了过去。正想问欧阳突然塞钱给自己的缘由,结果从社恐症恢复回来的欧阳同学不等他反应过来就从他身边跳开,在和他距离十米远的地方跟他挥了挥手:“拜拜了您呐。”接着转身就溜了,留下现充手里捏着那一百元钞票在风中凌乱。

等到现充拿着那张一百元现钞回到宿舍,打开手机,才看到来自天地無用的微信:“那100元是欠你自助的钱,祝吃得愉快。”

现充想:“这小子是精明,竟然算计好了支使我单独去能省他一半钱。”(注2)接着又盘算着:“那拿这一百块钱买点什么好呢?”——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吃什么自助,只是因为是和欧阳出去,他才去的。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喜欢欧阳。或许他那时就隐约知道,可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喜欢他。

从那天开始,欧阳塞给现充一百元人民币然后从现充身边跳开,挥着手说着“拜拜了您呐”的身影总在现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和做事死板严谨的自己不同,欧阳给他一种活跃率直的感觉——那是自己身上所没有的。现充有时会忍不住观察欧阳:自从得知现充不喜欢辛辣食品以后,欧阳每逢吃完酸辣粉总会及时扔到宿舍外面的垃圾桶里去,并开窗通风;尽管自从开始在宿舍打游戏,上课出勤率低到几乎为0,总是用最后一周完成对n门课的预习、写作业和复习的全部过程,可是欧阳的考试从没有一科亮过红灯,哪怕是系里出名的挂科率超过60%的课;有一次他记得欧阳自言自语着“《伊苏7》这游戏是挺好玩的,就是噩梦难度阿豆的伤害值还是太高了,玩起来不过瘾。”,没过一周他就发现欧阳用Visual Basic给PC版《伊苏7》写了一个游戏修改器,别的数值改不了,专门用于调高游戏难度。

欧阳聪明而天赋异禀,不被他人的步调打乱生活节奏。经历了大学二年级被主席偶然攻击过性取向之后现充还发现欧阳性格直爽,偶尔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如果不是社恐外加宅属性使然,他大概会让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对他怀有好感。他开始对欧阳有社恐症的事情改观了,虽然欧阳和人有社交障碍,可是他渐渐觉得,大约在欧阳心里他根本不把社恐症当回事。毕竟对欧阳而言,三次元谈不成恋爱,还可以在GALGAME里做自己的人生赢家嘛。

(4) 

现充想要认识欧阳,这个想法一旦在他脑海里形成,就怎么也挥之不去。他想不出欧阳吸引他的点,可是他就是觉得欧阳在不一样,和从小到大循规蹈矩的他不同,欧阳才是真正发光的那一个。但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习惯主动的人。他被动地活在父母为他量身定做的人生框架之下,虽然感觉到了对于生活的厌倦,可是从未试图挣扎着走出来。所以此后接近半年的时间,他从未主动尝试过接近欧阳。可是在内心深处,想要和欧阳真正认识的想法却愈发强烈了。

那个让他认识欧阳的契机正是那一日主席无意间在宿舍攻击他性取向不正常。最初他知道欧阳是有意避开自己的,在大一时因为互殴而进医院之后,本来和他关系寡淡的欧阳和他之间的话更少了。可是那天欧阳当着主席的面维护他之后,他猛地产生了想要迈出第一步的念头。

“如果是欧阳的话,或许能够接受这个喜欢同性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那时站在原地,心里产生了这样大胆的想法。

自从青春期开始就已经得知了自己对同性会产生性冲动的事实让他在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是肮脏的,因为父母曾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们对于同性恋的鄙夷。渐渐地他开始接受了“喜欢同性是不正常的”说辞,于是与周围人之间的距离就更加疏远。他害怕自己周围的人因为得知自己喜欢同性而厌恶自己,然而越是这样,他的周围就越没有可以袒露真心的朋友。等到青春期度过,步入大学,他早就习惯了自己与周围人之间的厚实隔膜,而周围人也不负众望地鄙视着同性恋。主席把同性恋归为性取向不正常,伟哥坦诚自己不支持同性恋——以他们宿舍为例,除他以外有三分之二的直男对同性恋表示出了明确的反感。

可是平生第一次,欧阳站在他身边,说性取向不能作为一个人被他人攻击的理由。

那天主席离开宿舍之后,他内心的声音大声地质问着自己:为什么不抓住这一生或许是唯一一次的机会去结实欧阳这个人?不为别的,只为他或许能够成为多年来仅有的、可以理解那个踽踽独行的自己的人。

朝着欧阳的床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扑通”跳动的声音,尽管他只是为了将一句简短的“谢谢”传递给对方,可是对于他的人生来说,那样的行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那是他第一次尝试着逃离了原先定义好的人生轨迹,去追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欧阳听到这声道谢,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仿佛在说:“这样的小事不值得你道谢啦”,但现充从欧阳的表情中读出了“希望”的意味。

对方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渴望拥有一个彼此理解的朋友的。

第二天,他决定主动给欧阳发微信,提醒他下午要记得交《计算机组成原理》作业。而欧阳则大胆地开始找他索要作业——欧阳回应了他的这份好意。

自从尝到了抄他作业的甜头,欧阳便粘上了他。借作业和抄作业仿佛成了他们确认友谊的方式——谁都不曾用语言去确认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每当欧阳又发来微信厚着脸皮说“老高借我你作业看一下呗”的时候,现充就知道他需要自己。因为现充知道,欧阳本可以不粘着他借作业抄,毕竟他们宿舍还有一个“无论何时找他求助,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无条件给予帮助”的老好人伟哥。而每当现充秒回微信把自己写好的作业拍成照片发给欧阳,或者直接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把作业递到欧阳床边时,欧阳就知道现充把自己当朋友。因为欧阳知道,以现充的性格,他完全不在乎得拒绝何一个室友的正当请求是否会得罪人,更别提欧阳这种不正当请求了。

每次找现充借作业,他会告诫欧阳“主观题不能抄”,“客观题即便抄了也应该弄明白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果”,“这门课对将来找工作和考研都很重要,光抄作业是不行的,你要不要把我笔记拿过去复印一份”等等等等……几个月前和现充不熟的时候,欧阳还以为这个面瘫有语言功能障碍,可是当他真的和这人熟悉起来,才发现他是他见过最啰嗦的人。

但他还是只找现充要作业,感谢现充过后顺带再回他一句:“哎呀没关系,我期末不是有你在嘛。”

每逢这时现充就会叹口气说:“期末要是没有我,你估计会死得很惨。”

他就挠挠头:“那可说不准。我可是很聪明的。”

现充说:“作业没收。”

他说:“别啊!我一会帮你抽卡还不行吗?如果不能抽到3张以上SSR,我就掏钱给你氪一单。”

往往这时,现充就会笑,然后递上手机。每次现充笑的时候,欧阳就会有一种自己看到了凌波丽的微笑的错觉,但是半秒钟之后他就会告诫自己“想什么呢,就算笑得再好看也是个男人!”欧阳替现充抽卡也有失手的时候,每逢这时,现充就会听到一阵来自于隔壁床上的伴随着粗口的哀嚎。但是现充不理他。等哀嚎平静下来了,现充才会再度走到他的床边,说:“晚上想不想出去吃?我请你。”这时还没从抽卡坠机中的现实中缓过来的欧阳同学就会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卧槽老高你人这么好?”然后帮现充再充一单。

可是那天不一样。那是在现充开始被人谣传是个“撩了妹却从不承诺关系的渣男”之后没多久的事情。那天他照旧找现充借作业,但现充却没有以如同以往的速度回复他。等待现充回复一个小时之后,他开始揣测现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一个电话给现充拨了过去。

直到听到现充的声音在电话另一头响起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发现电话另一头有些嘈杂,于是问道:“老高你在干什么呢?给你发了微信也不回。”

电话那边的现充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在医院呢。”

欧阳一听,吓了一跳:“医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是什么事导致你去的医院?你现在一个人还是已经有人陪着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忙?”欧阳记得现充上午离开宿舍的时候还好好的,最近也没听说他感染了风寒,而且他也没有家族遗传病史。这好端端的,要是真没出事,去什么医院?

“我一个人,但是真没什么,你别担心。”

“真没什么的话就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嘛。不然我怎么能放下心来。”

接着,电话那头沉默了下来。

他打破沉默:“老高,这么久了你还不把我当朋友?”

“我……”电话另一边的现充叹了一口气,说,“行,那你过来吧。北医三院,就是花园北路那家。”

然后欧阳下床换上外套就出发了。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现充尚且没有准备好向他敞开的世界。

当欧阳喘着粗气站在坐在心理咨询科外面的现充面前的时候,现充已经和医生进行完心理咨询。现充在内心深处曾经幻想了成千上百次自己向欧阳坦白自己的洁癖以及引发这洁癖的根源的场面,可是他没有料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自从和欧阳相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前进,不由得他反抗。但他也感激这样的命运,因为正是这样的命运把欧阳带给了他。

欧阳把气喘匀之后立刻焦急地抓住现充的胳膊,问道:“怎么回事?什么病这么严重?”

现充直视欧阳的双眼,说:“其实你也知道的,我有洁癖。这件事我谁都没敢说过,包括父母。上大学意识到洁癖影响日常生活以后,我每隔一个月会找心理医生咨询,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做一些辅助的治疗来缓解自己的洁癖。和心理医生聊过我的问题,我的洁癖的根源是……”现充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欧阳双眼的时候他又一次犹豫了:他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吗?那个自己都觉得肮脏的自己,那个对着同性的身体会产生幻想的自己,那个喜欢着他欧阳的自己……再继续坦白,或许等待自己的结局就是自己最害怕面对的万丈深渊了。

他最终选择了将事实有所保留地告诉了欧阳:“我的洁癖源自于我自身无法达到父母的期望。与其说自己无法达到他们的期望,不如说这样的我,和他们所期望的‘我’大相径庭。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所以时常觉得会让他们失望的自己很脏。”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欧阳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攥得更紧了:“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的情况……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么?”

现充回答他:“你不用自责。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医生说有什么治疗的方法吗?我陪你一起治疗。”

“你又没病,治疗什么。”

“我的意思是,以后我陪你一起来看病好么?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等你。”

“每次心理咨询加上治疗将近两个小时呢,耽误你太久了不好……”

然后便是沉默。

沉默了片刻以后,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那我每次陪你一起过来,你咨询,我再回去。等你心理咨询结束了,我再来接你?”

接着他听见现充“扑哧”一声笑了。

现充说:“真拿你没办法,叫爸爸就让你陪我一起看病。”

他故作冷酷地答道:“你想得美。”

然后他看到映射在现充漆黑的瞳孔里的自己露出了笑容。

 

(5)

大学的岁月就是这样,往往身在其中时不知时间流逝之快,可是当你蓦然回首,却发现遥遥无期的毕业早已近在眼前了。

转瞬即逝就到了大三上半学期的期末,这半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使得原本宁静的生活发生着骤变。话剧社添加了新的成员,其中要数大一新生小白和本子最为引人注目。从最开始成为男生宿舍热议的话题,到后来和他,欧阳,主席混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对于现充而言,变化最剧烈的并非剧社新添成员,而是欧阳。

那个足不出户,基本生活都快被现充接管的阿宅渐渐地开始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最初现充邀请欧阳一起去剧社是因为那天活动有几个同学正赶上系里有党支部会议,无法出席剧社活动,因此社团人手明显不足。但是当现充邀请完欧阳之后就立刻后悔了,因为他觉得欧阳不会答应。谁知欧阳却点了头。

欧阳第一次来剧社的时候就被社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社里的女生看到现充带了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哥来,都纷纷找他搭话。温和一点的话题诸如“听高老师说他们宿舍有个特别欧的男生,就是你吧?来帮我抽FGO的卡呗”“你来我们社帮忙的吧?会做点什么?我来给你分配点活”,邪恶一点的话题诸如“唉??没想到高老师金屋藏娇啊,这么可爱的小哥哥为什么不早带出来?”“就是就是,欧阳老师看上去就适合反串,女装大佬妥妥的。”而更有甚者“哇塞和高老师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这么一说还真是,简直太赏心悦目了,干脆凑个CP就叫‘现欧’吧。”“好好好,我站高老师攻,欧阳老师受”吓得欧阳连连退缩。

尖锐的问题欧阳答不出,技术性的问题他不会答,哪怕是温和的问题,他都不知该如何调整表情去回应对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众人一步一步逼入墙角,却自始至终都只能低着头,不敢与人视线接触。现充的及时救场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他却并没有中途溜走。相反,在现充驱散人群之后,他坐在了社团的一角,开始帮忙缝制戏服。

第一次社团活动之后现充告诉他,以后如果不愿意来不用勉强自己。他却摇头说愿意继续来剧社帮忙。

听了他的回答,现充愣了一下,然后问:“你真的没在勉强自己吧?”

他却说:“就是想要勉强自己才去的。”

然后现充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他摸了摸欧阳的脑门,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接着自言自语地说:“没发烧啊。”

欧阳反应了一会才明白现充什么意思,先是抗议道:“喂。”然后又轻声说:“老高,我就是因为看着你才突然改变想法了……”

“改变了什么想法?”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然后对现充说道:“老高,其实我很仰慕你。我就是觉得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特别骄傲。你看你人又善良,成绩又优秀,社团里受大家尊重,人长得帅,家里有钱却为人低调……唉,我也形容不来,就是觉得你仿佛在闪闪发光,有时候在你身边,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你的勤奋向上所打动。……我不管那是不是你父母给你的压迫才导致你变成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可是我就是觉得看着你这么积极地面对生活,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尝试着……改变自己。你时常说这样的自己因为父母的束缚而挣扎不已,可是我看到的那个你不断地突破着父母的束缚,拼命找回真正的你自己。光是这一点,我就已经羡慕不已了。”

现充记得那是自己头一次觉得北京深秋的晚风如此温柔。

“下次社团有活动继续叫上我吧。我想要改变。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尝试着改变自己,总想着有社恐症尽量避免与人社交不就好了嘛,反正有游戏漫画和番剧,总不愁打发时间。可是遇到了你我突然觉得生活变得不一样了,我逃避了这么多年,突然觉得不想继续逃避下去了。”

现充点了点头:“那好,我帮你去问问社里有没有你可以干的事情。我看今天你缝戏服还挺擅长的,要不你就干那个?”

欧阳说:“行,就这么定了。”

从那以后,每逢现充有剧社活动,欧阳就跟过去。开始的时候和人交流引起了不少误解,好在身边有现充帮他排忧解难。渐渐地他可以独立地和周围的妹子交流了,连剧社中被人称为御姐气场十足的本子偶尔过来拜托有着“11连5SSR的欧神”之称的他帮她抽卡,他也不再面露难色了。现充发现随着欧阳去剧社的次数增多,他的微信也变得热闹了起来。朋友圈里欧阳的更新下面时常会有剧社的共同好友回复,其中小白是最积极主动的那一个。

开始只是在社团的群里聊共同喜爱的游戏和剧,逐渐就开始微信私聊了。欧阳对于这样的温柔无公害的接近并不抗拒,更何况,小白不仅长了一张直男最爱款的脸,还和欧阳有着说不尽的共同话题。

欧阳在宿舍里提及小白的次数越来越多,欧阳的桌上开始堆积起小白送的礼物……现充将一切看在眼里,强行压下内心深处翻动不已的焦躁不安,借以清洁自己的书桌作为缓解压力的唯一方式,只当是自己洁癖的老毛病又犯了。

现充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欧阳好,上至请客,下至上课帮忙签到、中午带饭、晚上陪着玩游戏,无所不包。前赴后继的女生诸如本子的邀约他一如既往地以各种借口拒掉,唯有欧阳的邀约他会欣然接受。有时明眼人诸如伟哥看在眼里,时常觉得他俩在一起的时候仿佛身份颠倒,倒是欧阳像是一个人生赢家,而现充是那个瞻前顾后的保姆。然而当事人却浑然不自知。

可是事情到底会崩盘。

维系着现充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在那个雪夜彻底崩断。那夜从伟哥口中得知小白约了欧阳一起去漫展后,在主席言语的刺激之下,他一反常态地顶撞了现场所有人。

当伟哥和主席离去,只留他一人在寝室时,悲伤而躁动的心依然无所适从。他打开平日和欧阳玩的最多的《阴阳师》就开始抽卡,仿佛要将此生和欧阳的情谊用抽卡的形式就这样耗尽。

一张、两张、三张……上天仿佛都故意要和他作对,任凭他怎么画符,抽出来的卡全是R。他一狠心,诅咒道:“如果200张全是R,那就彻底放弃欧阳。”

当第190张R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慌了神。这一慌神倒是让他彻底冷静了下来。冷静下来之后再度审视自己的内心,才发现抽卡数量越是接近200,他的心底就越慌。在自己的心脏“扑通”作响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放弃欧阳。就算是再怎么辩白这是段友谊,他也无法否认自己把喜欢的感情掺杂了进去。他喜欢欧阳,他不想要欧阳跟除他以外的人在一起,他只想要欧阳和他……

就在那时,宿舍的门被“砰”地推开,欧阳赶了回来的时候头上还挂着晶莹的雪花。

当欧阳企图安抚他时,他突然改变了想法,决定把最后十次抽卡的权利留给欧阳,又或许脸欧如他,能够在最后十次抽卡中扭转乾坤,改变自己和他的未来。

当然,抽卡的结果正如你我所知,当欧阳一脸错愕地喃喃道:“10张R,这不科学啊”的时候,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仿佛接受了这命运赋予的桎梏。哪怕当欧阳通过分享拿的蓝符抽出最后一张SSR时,他的内心深处也没有一丝惊喜与波澜——那两百张是他为自己规定的命运,而多出来的一张SSR,本就不是属于他的幸运。

他不想言语,心中想着或许这段疯狂的感情是该结束。倒是欧阳却一反常态的话语打醒了他:“说什么抽不到就要放弃,明明满脸的不愿意,还要用这种概率事件来做决定?能不能别这么哈批,连我都要看不起你。”

他一惊,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又回归到原先那个自己缩在框架里的自己。

为什么要屈从于别人或者是概率事件来替自己的未来做决定?如果妥协了抽卡的结局,那和否定了最初那个小心翼翼却最终勇敢跨住人生预定轨迹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想着欧阳的话,想着自己这几年在这场异常艰辛的寻求认同的路上走了那么远,他发现自己并不想退回去。

只是那时他没有发现,那一晚无法入眠的不只是他,陪伴他的还他头上方床位上传来的手机荧幕的小小亮光。



(6)

和当年跨出第一步不同,一旦做出了决定,现充就没有再犹豫。几乎是抽卡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周周末,现充就把欧阳以吃火锅为由单独约了出来。

他早就预测到了结局——如同欧阳这样的直男,绝对没有可能回应他的喜欢。但自身的感情被回应本也不是他的目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只是中途迷失了自己。

可即使是这样也还是要告诉他。那一夜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本可以一辈子隐瞒下去自己的性取向,也可以隐瞒下对欧阳的喜欢。毕竟作为室友的两人的人生终究是两条相交线,即便某一刻相互交汇于一点,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渐行渐远。

可是不一样。自己从最开始就活在父母规定的轨迹之上,其他人的认同也不过是认同父母为他设定好的形象。但欧阳之于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欧阳见证了全部的他。他想要得到他的认同,对那个渴求着改变,不屈不挠挣脱着现实的自己的认同。

在往鸳鸯锅里添加欧阳最爱吃的牛肚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声如击鼓,说:“欧阳,你知道么,我患有洁癖的根本原因是……”

话说到一半,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一般,欧阳突然收回了搅动在火锅汤头里的筷子,抬起头来看向他。

隔着鸳鸯锅,欧阳的脸锅子里冒出的被蒸汽遮住,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现充却没有停止他的陈述:“……因为我是同性恋。”

欧阳并没有打断他。

“……我那时在医院里只说了一半的话是,我之所以无法达到父母的要求,是因为我是一个喜欢同性的人。所以才会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我从不敢面对自己,也无法试图走出父母给我规定的人生路线。直到遇见了你……你总说你把我当作骄傲,羡慕我的积极上进,可是你可知道,其实我真正羡慕的是你。”

把自己反复打过腹稿的句子对欧阳说出口之后,他看向欧阳。欧阳出乎他所料地没有说话,而是看着他,就这样看着。

这样的沉默让他觉得煎熬不已,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手掌之间汗水涔涔。他咽下一口口水,正欲继续倾诉欧阳自己对欧阳的感情,突然之间欧阳发了声,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老高,连你喜欢我的事都知道。”

“第六次陪你去医院的时候,我坐在诊室门口清FGO的体力,你们的门没有关严,所以你和心理咨询医生之间的对话我都听到了。我当时既震惊又替你难过。我不骗你,老高,我当时很惊讶,很为难,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不知该怎么办。接下来的第二天你初次带我去剧社,在我在剧社里因为社恐症被人误会的时候,你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维护我,替我解释。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在面对你的喜欢上我的事实之前,你首先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怔怔地看着他的现充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此后的日子和寻常无异。他们依旧一起吃鸡,一起刷阴阳师,一起玩超级玛丽奥德赛,一起吃鸳鸯锅。接着不久,现充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去了知名计算机公司实习,在大四开学之后不久把所有语言考试的分数都刷满。然后和许多出国党一样,在当年12月到次年1月之间提交了申请。转过年来的三月初,他收到了理想院校的录取。

欧阳当时站在他的电脑旁边陪他一起查申请结果,看到现充的邮件里写着:“Th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Department of Computer Science Graduate Committee is pleased to offer you admission into the Master of Science program as a full-time student, beginning the fall semester of 2019.(注3) ”欧阳比现充还要开心——时至今日现充都清晰地记得,欧阳说“老高你是我的骄傲”时的眼睛里擒了泪花。

在那之后不久欧阳拿到了自己第一个工作offer。在和公司HR商议工资的时候,现充在欧阳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最初那份因为社恐而产生的胆怯。伟哥不负众望地以全系第一名的身份保送了本校博士,而(副)主席也在大三下正式升为名副其实的主席。后来在本地国企找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

再后来,现充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并没有按照父母所期待的回国继承家里的事业,而是选择了继续留在美国工作。换上工作签证,从一个白手起家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开始,自己在自己人生与事业的道路上拼搏与前进,享受着工薪阶层的乐趣。虽然和回国接受家里的事业相比,生活累得多,钱挣得也少得多,可是精神上自由而富足。

而巧合的是,欧阳后来工作的公司正是现充所在的美国公司的中国分部,两个人又恰好在同一个研究组,所以时常打着跨洋电话,讨论着工作上的合作事宜。

后来因为欧阳工作业绩突出,加之现充的鼎力推荐,公司把他调到了圣克拉拉(注4)。某日现充下班回家,发现隔壁的一对夫妻正在往新家里搬行李,于是走过去帮忙。正拽着书架的木板往家里拖的丈夫抬头和他打招呼时,他才发现那是欧阳。

当然,那时的现充也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两人之间非常恩爱。

两家之间来往非常自然。后来欧阳有孩子了,现充将那孩子视若己出。

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后来都没有再提及大学时代的往事,只是偶尔,现充会想起那时欧阳的话,他说:

“当时我也很惊讶,很为难,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不知该怎么办。可是第二天你照常带我去剧社,在我在剧社里因为社恐症被人误会的时候,你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维护我,替我解释。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在面对你的喜欢上我的事实之前,你首先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FIN.

注1:四川话的脏话。
注2:在现充视角是欧阳不想花两人份的钱,所以塞给现充100元,而自己跑了。但是欧阳跑掉真正是因为根本不想和现充搅在一起。
注3:华盛顿大学计算机科学系研究生招生委员会很高兴地提供给你作为全日制学生的硕士研究生项目录取许可。项目开始日期为2019年秋。
注4:Santa Clara,美国硅谷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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